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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这泪腺也太发达了。”
这句话不耐烦至极,琥珀听着却悦耳无比。她弯起嘴角,想笑一笑,泪却“扑簌簌”地落得更快了。
盛骅无奈地一挥手:“算了,哭吧,哭够了,明天就可以笑着生活。”顿了顿,继续说道,“演出恐惧症不是什么疑难杂症,演奏家们多多少少都有点,甚至不少大师的症状还不轻,他们自有一套让自己克服的办法。但像你这样严重到琴都没办法拉的,在我见过的听过的演奏家里,是唯一的一例。你的手没问题,琴技没问题,对音乐的诠释也没问题,看来只能是心理问题。就像突然在通往音乐的大道上加了扇门,现在这扇门锁起来了。只要是锁,必然有钥匙。钥匙在哪儿,在你手里,但你忘了把它放在哪儿了,这个不要担心,说不定哪天就想起来了。”
“那、那要担心什么?”在她眼里像山一样沉重像天一样无边的事,到了他那儿,怎么就成了轻飘飘的一朵云呢?
盛骅的神情变得很严峻:“女神,我很郑重地告诉你,你的演奏生涯已经进入瓶颈期。在你正式出道以来的这十年,应该不是第一次经历密集的演出,为什么只有那一次感到疲惫?答案是你的上帝给你的才华快被你挥霍空了。你的演奏没有新意,你已无法超越昨天的自己。这十年,你是不是一直拼命地攻克各种派别的曲目,不是练琴,就是演奏,心无旁骛、目不斜视,专一得就像你一生只爱一个人?”
这个比喻怪怪的,可是也算异曲同工:“不对吗?”
“态度是正确的,但你疏忽了一件事。音乐虽然光芒万丈,但依然照不亮所有的黑暗。再浪漫美好的爱情也需要经营呵护,而不是一味地索取、享受。你显然也意识到了。现在的你,要紧的不是重新出发,而是停下脚步,用崭新的目光,从别的视角去打量音乐。”
“比如?”琥珀瞪大泪汪汪的双眼。
“你有真心把我当你的导师,崇拜我,信任我吗?”
琥珀半张着嘴巴,怔住了。许久,才结结巴巴道:“当、当然。”
“听着不是很真心,不过,我就相信了吧!从今晚起,你就好好地按我的指导去做,不允许阳奉阴违、口是心非。”
“我还能演奏,是不是?”琥珀抑制住心中的激荡,小心翼翼地问道。
“演奏只是音乐的一部分,你喜欢音乐,就应该喜欢它的全部,而不只是一部分。难道你迷恋的只是舞台璀璨的灯光和台下观众的掌声?”盛骅的脸上露出了鄙夷的神情。
琥珀不理会他的讥讽,低头用纱布把右手裹好,再用纱布把湿润的眼角拭净,低声道:“我是迷恋舞台,因为舞台够高,灯光够亮,可以让很多人都看到我。”这样,小哥哥也能看到吧。她找不着他,就让他来发现她。她不指望盛骅能够理解这些,所以选择不说出来。
盛骅却很聪明,一眼就看穿了她心里的起伏,冷冷地勾起嘴角,哼了声:“别做这无用功了。即使他现在站在你面前,也是相逢不相识,你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。”
“你怎知我和小时候不一样?”琥珀追问道。
盛骅用看白痴的眼神瞥了她一眼:“女大十八变,不知道吗?”
琥珀刚对他涌现的好感瞬间消了一大半。她本来就信心不足,再被他一打击,立刻就摇摇欲坠了:“再怎么变,我也还是我,他只要视力还好,就一定能认出来。”她强词夺理道。
“你开心就好。”盛骅扶了扶眼镜,背过身,走到钢琴边,把琴盖上的那摞德文资料装进了一个纸袋里。
他放弃和她理论了?琥珀不太擅长处理这种状况,接下来,她是应该告辞还是继续留在这儿……啊,她来是想安慰他来着,怎么把话题歪成这样了?“这是?”她走过去,指了指纸袋。
“老师在德国那边的病案。”
琥珀突然觉得盛骅的情绪很低沉,她脱口问道:“情况不太好吗?”
盛骅重重地闭上眼睛,缓慢地吐出一口气。应该说非常不好,免疫系统几乎呈罢工状态。这听着不像是什么恶症,可是却比恶症可怕一百倍。一次流感都有可能夺去老师的生命,因为他已经丧失了抵抗能力。几年前,他陪老师去医院,医生对他说老师的免疫功能下降,要多运动,心情要开朗。这才几年,情况竟然坏到这种地步。所以老师才会突然老成这样,才会毅然决定复出做自己想做的事。因为再不做,就没机会做了。
“看医生怎么定论。”即使事实放在面前,盛骅还是不愿去相信,医学上也不是没有奇迹发生过,“我要出门去医院,你……”
琥珀一把抢过纸袋,语气很坚决:“我和你一起去。”大有“你不同意,我就不给你”的果敢。
盛骅短促地一笑,抬手摸了下她的头:“你呀……”那语气隐隐有种拿她没有办法的宽容,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暖心。
从华音去医院,和去大剧院是一个方向。琥珀看着一辆接一辆的车越过白色绝影,拐向大剧院。看时间,应该都是去听音乐会的。琥珀的左手握成拳,又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伸开,她突然伸过去,将自己的手覆上盛骅握着方向盘的右手。
盛骅讶异地侧过脸,她正襟危坐,直视着前方,好像那只手不是她的,只有那微微战栗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真实情绪。好像过了一秒,或者是五秒,盛骅移开目光,继续开车,任由她的掌心贴着他的手背。
到了医院,下了车,盛骅对琥珀说:“你不用担心许维哲的肖邦,他更改了曲目,今晚演奏的曲子是他应该很擅长的‘拉三’。”
“我没有担心。”正如许维哲从不干涉她的演出,许维哲的发展她也向来尊重,绝不指手画脚。音乐会前换演奏家或是更改曲目,都是常有的事,所以很多节目单上都会在最后加一句“以现场演出为准”,就是防止发生意外。但琥珀还是有点诧异,肖邦专题音乐会上来一曲“拉三”?梅耶怎么会做出这个决定?盛骅说得没错,这个决定对许维哲非常有益,不知道是不是凯尔说服了梅耶?
“那我们上去吧。”盛骅也无意多谈这件事。他抬起头,看着灯火通明的大楼,腿像有千斤重似的,怎么也迈不动。还是胆怯啊!
“如果你想要一个拥抱,或者借肩膀靠一靠,我……我都可以的。”琥珀想做出豪迈状,但涨红的脸出卖了她。
盛骅一哂:“不用那么夸张。”他牵住她的手,与她十指紧扣,“这样就好。”
“拉三”,全称是拉赫玛尼诺夫《第三钢琴协奏曲》。拉赫玛尼诺夫非常高大,特别是他的双手异于常人,左手能轻易按到跨十二度的琴键。因此,他创作的曲子由自己演奏轻而易举,对别的演奏家来说则像挑战极限。“拉三”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作。有演奏家形容,演奏一次“拉三”,在体力上的付出就像“铲十吨煤”,可见其庞大与沉重。不仅是体力,这部作品还几乎穷尽了钢琴的一切表现力,动用了所有可以动用的表现手法、所有的音乐情绪和所有的钢琴技巧。特别是第三乐章,是全曲的顶峰,弹奏需有力而精准,以极快的切分节奏向前推进,速度越来越快,情绪还要饱满而激昂。很多钢琴家都撑不下来,最后不得不潦草收场。曾经有位钢琴家因为演奏拉三而精神崩溃。“拉三”是世界上最难演奏的钢琴协奏曲之一,但就像珠峰一样,明知它危险无比,却还是会有很多登山者一批接一批地去征服。
琥珀误会凯尔了,他并不赞成许维哲更改曲目,从一开始,他就不同意许维哲接下这个替补。他清楚中国古典音乐市场有多广阔,作为一位中国演奏家,日后肯定要将重心向国内倾斜,所以第一次的演奏更要慎重。它必须是一次经过盛大宣传的个人音乐会,或者是一次让世界瞩目的大型演奏会,这样才能显示出许维哲在古典音乐界的地位和价值,而不是一通电话就定下来的一个替补。可是许维哲愿意,他的母亲周晖更是强烈坚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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